武汉从1月23日封城到4月8日解封,整整经历了76天。一个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突然被阻断进出通道,这在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很难想象,这座城市里的人们面对着新冠病毒的侵袭,面对着突然停止运行的一切,是如何度过这段无比艰难时日的?武汉人的生活和命运牵动着所有中国人的心。
3年前,也是在春节后,认识了夏晶老师,我们一起参加一个访日交流活动。此前武汉大学夺得了全国高校日本知识大赛的团体冠军,她和李圣杰是带队老师。那次交流让我领略了夏老师的才思魅力。不想,3年后的“相遇”却是在这次疫情中。夏老师用她的亲身经历给我讲述了处在这场风暴中心的武汉的点点滴滴和那一幕幕难以忘怀的情景。这是武汉人民最真实的一段抗疫记录。
除夕空无一人的楚河汉街
记者: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一定让您和家人的这个年节过得与往年大不一样吧。
夏晶: 完全过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武汉这几年比较流行的过年方式是年前吃饭,开年旅游。我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我们有四家老友约了大年初一出发去重庆玩五天。重庆是网红城市,美食也很对武汉人的口味,我们生怕抢不到票,在火车票开售的第一天就把票给买了。可是后来疫情风声越来越紧,从健康安全考虑,在封城的前两天,我们最终决定放弃。
旅行计划取消了,团年饭好像少不了。我的母家和夫家都是地道的武汉大家庭,所以过年光自家亲戚都要吃好几顿大大小小的团年饭。但是随着疫情的升级,很多朋友都纷纷取消了聚餐安排,而我家摇摆和犹豫了好几天,终究没能抗拒长辈对团圆饭的渴望和执着。现在想来,1月22日的两顿聚餐,一共有二三十个亲戚参加,简直后怕,幸运的是这些亲朋都平安无事,真是上天的眷顾。谁也没有料到,第二天武汉就封城了,直到今天,我们各家亲友还不能相见。
我家是三代同堂,我平时和父母、儿子住在一起,我公公婆婆家在五站地之外。我爱人在广东工作,请了年休假19日就坐飞机回来了,当时没有想到他这一待就是近三个月。
除夕,封城的第二天,公交和地铁停了,出租车也几乎看不到,为了去和我公公婆婆吃顿守岁饭,我和爱人带着儿子往返步行了近两个小时。我们经过了武昌最为繁华的商业区之一——楚河汉街,也经过了武昌最为忙碌的主干道之一——中北路。走路并不算累,但戴着口罩确实难受,一路的萧索也让人难过。我们在春晚开始前回到了自己家中。央视主持人的朗诵节目让很多武汉人泪目,其实在白岩松还没开口之前,看到我们金银潭医院的医护人员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一刻,我的眼眶就湿润了。
除夕夜,夏晶拍下爱人和儿子徒步在空旷的中北路上
从除夕开始,我们一家五口人就开始了彻底宅居的生活。除了我爱人买菜、倒垃圾、拿团购或者快递每天要出门之外,我们其他人就基本没下过楼了。哪怕只下趟楼,我爱人也是口罩、帽子、一次性手套全副武装的。
我们和邻居好像都自觉退到了安全的社交距离之外,哪怕极其偶尔在电梯间碰到,也各自谦让,分别搭乘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就连小区居民的宠物狗们也都乖乖地宅在各自的家中,我甚至都没怎么听到它们的叫声,不知道一场疫情是不是也让这些小动物们抑郁了。
记者:您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开始真正认识这种病毒的危险性的。
夏晶: 我非常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听说有“不明肺炎”是在去年12月31日,当时我们几个参加武大外院保送生考试命题的老师封闭在某酒店出题,就餐时听到酒店工作人员说起相关的新闻报道。全城真正觉得事态严重应该是在钟南山院士明确说病毒“人传人”的时候,但是我们对未知的病毒究竟有多大的危险性并不确定,而且热闹“过年”又是那么根深蒂固的传统,对武汉人来说要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其实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很快,政府就帮我们做出了艰难但彻底的决定。1月23日清晨,我醒来拿起手机,首先在一个同学群里看到的是武汉疫情防控指挥部第1号通告,即俗称的“封城令”,瞬间我就泪目了。我意识到,这是这座城市史无前例的一个孤寂的春节,但绝没有想到会持续漫长的76天!
因为“封城令”来得突然,我爱人一大早就赶紧到附近的便利店大肆采购了一番,拎了一大袋东西回家,主要是各种挂面和酱菜,还有两大包方便面式的热干面。据他说便利店里都是人,店员说“半年没卖出去的东西都快卖光了”,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并没有涨价。
小区居民领物资,如遇到需要排队,会非常自觉地间隔2米以上
记者:封城后的最初一两周是不是武汉最慌乱的一段时间,或者说是“至暗时刻”,当时是一种什么状况。
夏晶: 突然被封在城中,我们担心会不会被“壮士断腕”,被“自生自灭”。但是我们看到国家迅速派遣医疗队来支援,看到抗疫物资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汇集,感到踏实、安心和振奋。1月28日,钟南山院士含泪说“武汉是座英雄的城市”,也看哭了很多武汉人。我们感受到了国家对我们做出牺牲的肯定,也坚信国家绝对不会放弃我们。
但是春节假期那几天,武汉的情况确实很不好。当时每天不断更新的确诊人数已大大超过预期,社交网络中充斥着各种医疗资源挤兑和新冠肺炎患者一床难求的信息。我能想象那些患者及其家人有多么煎熬。我和我的大多数熟人虽然没有太多的切身体会,但我们很容易产生共情。在那么多负面消息的冲击下,我有几个朋友一度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失眠、爱哭、焦躁、恐惧、过度消毒和防护……家人一点点的身体不适或者疫情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人提心吊胆。这种群体性心理问题凸显之后得到了专家和政府的重视,后来陆续搭建了一些心理咨询热线和平台。
而对于我们大多数宅居的武汉家庭来说,疫情初期医护和病患的无助也许更多只是局限于“听说”,我们要面对的更实际更切身的问题是生计。正值春节假期,哪里都人手不足,交通封锁和公共交通停运也让人员移动和物流雪上加霜,到处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而到处又都没理顺,感觉整个城市就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看不见的敌人打蒙了一样,大家是需要一剂强心针的。
1月27日,大年初三,一早上一条信息就在武汉人的微信圈疯传:今晚8点大家打开阳台窗户一起唱国歌,提前5分钟统一关灯,唱完大喊三声“武汉加油”!到了晚上8点,我跑到阳台上观察了一下,原来真的有人在黑暗的夜空里开始喊“武汉加油!”我们这一片第一个喊的是个武汉腔,所以后面跟着喊的也都是武汉话了。男声、女声、童声,此起彼伏,有的喊着喊着就变成哭腔了。我不敢开纱窗,也跟着大喊了一声。封城第5天,本来以为我们每个家庭都是一个孤岛,但这一刻,我们才切实感受到,原来有那么多武汉老乡,那么多武汉家庭都在共命运、同战斗。虽然病毒让我们的社交距离如此遥远,但原来我们并不孤单。
记者:封城最初,疫情还在社区蔓延。后来采取了什么措施扭转了这一局面,关键节点在哪儿。
夏晶: 2月上旬,随着新冠确诊标准和技术的改进,火神山、雷神山医院的建成和方舱的兴建,武汉开始展开大排查大收治,把“四类人员”全部分层收治隔离之后,情况才有了彻底好转。我觉得这应该是我们抗疫的一个关键节点。
小区每天所发的消杀公示
排查方式也在摸索中不断改进。在我所在的小区,社区网格员在业主群发布了上报体温小程序,每日上下午两次提醒大家上报体温。后来要求彻底排查,社区进行逐户电话排查,对有老人的家庭,还会询问是否有子女同住照顾,以便后续的特别关照。然后社区联系小区物业和志愿者安排了挨家挨户的敲门排查,居民不用开门,在家中回应正常即可,而对无人回应的房屋则会贴上封条。
这个大排查大收治执行得非常的果决。武汉2月3日连夜开建洪山体育馆、武汉客厅、武汉国际会展中心三所方舱医院来收治轻症患者,就是这种果决速度的力证。而社区作为抗疫基层,也为分层收治隔离做了大量工作。我公婆所在的小区,为了转移患者通宵达旦。
为了配合这种大规模的排查和分层隔离,小区的防控措施也逐步升级。我的小区从2月12日起开始执行每户每3天可1人凭卡外出不超过2小时的制度,我家仅仅在2月14日出门买菜用了一次,该制度就作废了。因为当天武汉疫情防控指挥部新下的通知明确了要加强各小区的封闭管理,各大商超也不再针对个人顾客营业,这种最严格的封闭管理一直持续到4月。
当时还有一个关键的决策就是党员下沉社区防疫,并调动了社区的一批志愿者,形成了社区防疫工作的有生力量。社区的工作任务极其繁重,没有这样的人手补充,挨家挨户的大排查、患者的集中转移、封闭管理后的民生团购、特殊人群关怀等工作是很难进行的。
记者:小区都封闭管理了,你们的生活物资从哪儿来,每天都吃些什么,不能想象这70多天是怎么过来的。
夏晶: 先说说生活物资的问题。这也是我很多国内外朋友最关心的问题。他们都热心地问我缺什么,要给我寄东西。其实3个多月来,哪怕是在疫情初期的至暗时刻,除了口罩等抗疫物资一度脱销,基本的民生保供没有掉链子。
小区没有进行完全封闭管理的时候,我们可以自己去菜场和超市,或通过网购。网购对老年人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武汉的老人们,有的是子女帮忙,有的是自己摸索,那段时间每个微信群都在交流买菜和抢单的经验。不过也确实有空巢老人不谙此道,一直靠过年之前打的年货在勉强维持,所以后来各个社区在组织排查和团购时,也对这些老人有特殊关照。
小区楼下的爱心大白菜,爱心菜是各个社区、小区物业及志愿者积极对接或主动联系外地驰援武汉的爱心捐赠
小区全封闭管理后,基本生活物资的采购就靠团购了。一开始有点乱,不同业主、不同商家组织团购,也增加了人员频繁接触的危险,所以后来采取比较统一的定期团购。开始能够对接小区团购的商家不多,价格也比较高,后来政府指定了五大商超为各个社区的团购对接超市,并投放了平价蔬菜包和储备肉,以套餐形式出售,很受居民欢迎。我们小区的团购主要是家乐福的,大概每星期组织一次。平价蔬菜包一般是5公斤的10元菜,还有平价冷冻肉,大致是瘦肉10元1斤,排骨17元1斤,我家就买过2次。
我的小区每个楼栋都有志愿者团队。他们做了明确的分工,有的负责团购明细统计和收款等事宜,有的负责每日提醒和统计体温上报的情况,有的负责为独居老人代买代送。而团购商品到小区的分发则需要全体志愿者的协作。
团购物资送到后,社区网格员、物业、志愿者都会一起从车上卸货,并按套餐分类摆好。然后物业会在业主群里按照楼号顺序让业主分批下楼取货。而我们楼栋在家的户数相对少一点,几位热心的志愿者干脆不用我们下楼,他们用手拖车挨家挨户送到门口。
大型商超的团购套餐毕竟品种有限,而居民的饮食需求多种多样。所以到了3月份疫情相对缓和时,志愿者还到菜场根据每户不同的需求买菜,还是一样送货到门口。正因为有他们冒着风险的无私付出和贴心服务,我们楼栋的居民才能够非常安心地宅在家里。
楼栋志愿者挨家挨户送爱心菜和牛奶
疫情期间我家还收到过两次爱心菜,一次是10斤花菜,还有一次是4大颗新鲜大白菜。每个小区发放的爱心菜都不一样,所以每天各个微信群晒不同的爱心菜互相“攀比”也是蛮有趣的。我公婆家虽然不远,但封闭管理期间我们也去不了,所以小区就把他们当“70岁以上的空巢老人”对待,帮他们买菜送菜、买药送药等。他们是“特殊待遇人群”,所以收到了更多的爱心捐赠,包括蔬菜、牛奶、水果等。小区志愿者在3月下旬还为他们义务理了一次发。
再说说我们的饮食生活。疫情开始的时候,外卖极少,所以大家很多都是靠自力更生,微信群里经常晒出各种家常菜。武汉本地人本来吃面点相对不多,自然会做的也不多,但是疫情期间面粉和酵母一度非常紧俏。特别是平价菜、平价肉、爱心菜适合做馅,所以看朋友圈仿佛家家都在做馒头、饺子、包子、馅饼之类,更高级的本帮派还有做油条、豆皮、米粑的。一场疫情,把大家都变成了厨艺大师。
夏晶妈妈做的面食受到家人的欢迎
我很惭愧,因为跟着老人住,也没有练多少手艺,主要就是帮着老人当下手。倒是让儿子精进了番茄炒鸡蛋的手艺,现在他做的这道菜比我们做的好吃,我笑言他以后走到哪里都不会饿肚子了。
从3月上旬开始武汉市的无疫情小区越来越多,不少餐饮行业也在积极转变销售模式努力自救。民以食为天,大家关久了,自然也非常想念那些熟悉的吃食,所以各种团购又热闹起来。当大家开始挖空心思寻觅美食的时候,这个城市的烟火气就慢慢回来了。
记者:您在学校教什么课程,什么时候开始线上教学的,这其中有着怎样的甘苦。
夏晶: 其实从2月上旬开始,我、爱人和儿子就进入了复学复工的状态。我爱人从事证券行业工作,早从2月3日股市开市起,就开始了远程办公。我儿子的高中2月10日开始线上教学,我们武汉大学的线上教学则是2月17日开始的。开学的时间其实都没有变,只不过由线下改为线上而已。
夏晶上高一的儿子在家里上网课
我这个学期主要承担两门课程,一门是我们日文系大二的基础语言课程《进阶日语》,每周三次课;另一门是面向本科生的一般通识课《中日文化交流史话》,每周一次。
线上授课我要适应面对“空气”讲话,也要学习如何进行各种操作。上课经常被家人投诉,因为线下课堂用大嗓门讲习惯了,所以讲着讲着就控制不住音量,我还要求家人都尽量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儿子是特保对象,可以关在自己的房间上课,而其他家人都得在客厅里屏声敛气“忍受”我“叽里呱啦”的“噪音”。
我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各地的网络条件不一样,所以他们为了上学也是蛮辛苦的。我日语班上有个新疆的孩子,我有天10点钟的课,随口问了他一句,他说他还没有吃早饭,因为他那边天刚亮,父母还没起床……我这才意识到他那里和我们的时间差异。我们的早课多,他其实经常半夜就起来饿着肚子上课了。还有个恩施的孩子,跟我说过年回到老家,家里没有无线网络,为了上课只有去村委会蹭网。
我有几个同事也是过年回老家被困。像李圣杰老师,年前带着一家人自驾回四川探亲,后来按照当地的防疫要求到酒店隔离,他靠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复课,直到4月初才回到武汉。
夏晶在家里参加学校线上招生工作培训
除了教学工作,学校的其他工作也并没有停滞。像今年的本科招生工作我也参与了,我还是我们外语学院抗疫期间联络离退休同志工作组的成员。我们武大下沉的党员主要都是在学校校区和家属区服务,我因为不会开车,去不了学校,就负责和几个老同志定期电话或微信联系,尽量帮助他们解决一些生活困难。
我感觉2月之后我家就是“上学”“上班”的状态了。很忙碌,但是忙碌也让我们充实,精神上也不至于胡思乱想、焦躁不安,因为“有事做”,时间就会过得快。
记者:4月8日武汉终于解封了,你们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迎来这一天的,生活状况有了什么样的变化。
夏晶: 单就武汉人生活状态的变化来说,其实4月8日这个节点并不能说是起了一个颠覆性的变化。
3月中下旬,武汉新增确诊病例慢慢归零,方舱医院逐渐休舱,春天的气息也越来越浓厚。武汉大学的樱花开了,学校开启了5G的“云赏樱”直播,一时成为城中热话。市民们错过了正月十五的花灯节,错过了二月二理发的好彩头,居然一下子就到三月三(3月26日)了。
三月三地菜花煮鸡蛋
按楚地老习俗,三月三要吃地菜花煮鸡蛋,说是可以一年不头痛,其实蕴含的是对平安的祈福。我们楼栋的志愿者贴心地送了我们每户一把地菜花,老人一大早就兴致勃勃地煮了一大锅鸡蛋,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春天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那是代表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的希望。
就是这样,武汉其实在3月底4月初就呈现了解冻和复苏的景象。但另一方面,全球疫情形势严峻,无症状传染的隐忧未除,市政府也在4月初就明确了长期防疫机制,强调要继续优化和落实小区封闭管理,所以武汉人对4月8日的到来还是有一个清醒的认识的。它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和鼓舞意义,我们只是取得一个阶段性的胜利,这场仗还要继续坚持打下去。
所以我们把解封之日过出了仪式感。4月8日凌晨,很多朋友在家中看直播,江汉关的钟声响起就好像新年的钟声,灯光秀就好像新年的烟火,我们好像熬了70多天才把除夕夜给过了的感觉。微信群和朋友圈自然是炸了的,堪比过年的热闹和激动。离汉通道终于打开了,就像那个网上疯传的“热干面归队”的小视频一样,感觉一直被“特保”的我们好像又重新回到了祖国大家庭。
所以一大早我爱人就激动地要出去走走,当时小区恢复了每户每天有限出行的制度。那天早上的天气特别好,他过大马路走了十多分钟,到我们经常光顾的一家老店买了热干面、汤粉和面窝回家,我们一家老小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久违的武汉早餐。
解封早晨正宗的武汉早餐
武汉的解封,也意味着我爱人要回广东工作了。经过核酸检测以及航班的数次调整,他4月16日离开武汉回到了工作地。
记者:这两个多月里,您也一定亲身经历或者听说了不少感动人心的故事吧。
夏晶: 我之前并不知道对口援助我们武大人民医院的贵州第八援鄂医疗队就住在我们小区斜对面的东湖大厦。3月25日上午,我们在家里远远听到那边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就跑到阳台上去看。因为我家楼层比较高看不清,还把儿子的望远镜找出来看,一家人轮流挤在阳台上看,并竖起耳朵拼命听,才知道是在举行送别贵州医疗队的仪式。后来小区业主群也炸开了,社区志愿者也不断发来现场的照片和视频。看到贵州的医护人员高举的“黄果树汉阳树树树相依”“甲秀楼黄鹤楼再上层楼”,觉得很是暖心。
欢送贵州第八援鄂医疗队
后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满载贵州医护人员的大巴缓缓驶离。虽然我们大多数居民还出不了门,只能在窗边和阳台上送别,但整条小路都沸腾了。我爸爸也激动地找了一根长棍把家里的国旗挂上去,伸出阳台外挥舞。我跟爸爸说“我们这太高了,人家看不到啊”,我爸爸说“看不到也无所谓啊”。是啊,我们挥舞国旗,我们大声说“谢谢”,哪怕对方并不能看到和听到。我的不少朋友都在不同社区见证了欢送援鄂医疗队的场景,每一个社区都是“谢谢”声不绝于耳,有太多的情不自禁的热泪盈眶。
夏晶父亲在阳台上挥国旗欢送医疗队
武汉本来是一个很市井很烟火的城市,但是在最人间烟火、最万家团圆的时刻,我们近千万的市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推到了风暴的中心,我们的一些老乡甚至没有等来这个春天,太多的眼泪和心酸,但是我们唯有义无反顾的坚持战斗,而每个武汉人都是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的战士。
我身边就有很多这样冲在最前面的武汉人。
我的博士导师是武大人文资深教授冯天瑜先生,我们有一个“冯门弟子群”。疫情以来,冯先生不顾高龄和化疗后须静养的身体,多次为抗疫发声和尽力。
武汉卓尔集团的董事长阎志也是冯门弟子之一。早在1月26日,他就从日本协调了三架专机运送捐赠医疗物资。还是阎师兄,最初公布要建设的三家方舱,其中两家物业都是卓尔旗下的。方舱医院刚开始收治病人时,一些境外势力甚至污蔑为“集中营”。我们因为不明情况,也在群里询问,阎师兄让我们放心,说他会全力做好保障:安装电视、设图书角和充电岛、设快餐角、保证每天每人的一个苹果或香蕉。
另一位向师兄,在武汉经营三家餐厅,规模并不是很大,但他在1月底召回了三家店的厨师,每天定点为三家医院免费提供900份盒饭和水果。
2月,一个中学同学在火神山医院的伙食
有个老同学在省商务厅工作,疫情期间一直坚守在民生保供工作的一线,两个多月都没休息。我们的同学群也是他收集群众反馈的对象,比如超市的物价、人流,菜和肉的质量和评价等等。
武汉大学每个学院都成立了突击队,划片值守。我们外语学院的突击队员也有很多感人故事。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我们院的突击队长,把自己的老人和孩子交给弟媳照顾,另行独居以便于一线的工作。有退休教师突发老年病无人照顾,她陪去医院看病后照顾了通宵。还有一位女突击队员,和大二的儿子不约而同地报名并入选了新冠疫苗接种试验,她儿子成为当时最年轻的志愿者。
记者:您与日本有着什么样的渊源,在疫情期间和日本友人之间有着怎样的交往故事。
夏晶: 我从中学就开始学习日语,后来在北外读本科和硕士,在学期间接触过不少日方派遣来的老师,并赴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研修半年。2002年到武大日文系工作,也主要接触一些日本的学者和教育工作者。让我感动的是,封城期间我收到了不少日本朋友的问候。
我在京大的论文导师山室信一教授在封城头一天就给我发了邮件,说每天在关注武汉的消息,很担心我和我的家人,还问我需不需要寄口罩什么的。大阪大学的田野村忠温教授给我发来慰问,祈祷武汉疫情早日结束,并期待第5次来汉访学。
东京嘉悦大学师生给武大募捐爱心物资
和日文系保持长期交流的神户大学和东京的嘉悦大学都发来了慰问邮件。当时日本的口罩已经很难买到,嘉悦大学的师生和中国留学生分头排队,一点点积攒了各种包装和型号不一样的口罩和防护手套寄来。日文系也筹集了2000个口罩寄给嘉悦。就在4月21日,毕业于神户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也募资捐赠了神户大学25000个口罩。
在这次疫情中,中日两国用同形汉字互赠诗文,是两千年中日友好交流的绵绵传承,这种文化上的相通而引起的共鸣和感情是独一无二的。正如我的日本老师所说,疫情无国界。我们守望相助、精诚团结,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战胜新冠病毒,不仅需要强大的免疫力,还需要坚定的信心和顽强的意志。武汉人民正是用“不服周”(武汉话,不认输的意思)的精神,在八方支援之下,顽强地熬了下来,我们也很想让武汉取得的阶段性胜利给日本乃至全世界人民带去信心和鼓舞。
记者:您觉得武汉什么时候能够回归到正常的生活,那时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经历了这次,您有什么样的感悟和对未来的期待。
2月刷屏的一张美图,暂停键下的东湖
虽然不少专家表示现在武汉似乎成为了全国最安全的城市,但是经历了近三个月的艰苦卓绝的抗疫,我们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忧惧二次爆发,所以并没有放松警惕。我很相信人类的智慧和科学的力量,但我也很认同张文宏医生所说的全球抗疫的胜利时间取决于最后一个控制住疫情的国家,所以我认为也许我们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回归正常的生活。
或许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生活的样子,我们的社交习惯、消费方式、三观认知都在发生改变。我们要积极地去应对不可知的未来。如果病毒不能完全消灭,我们就要适应与它的长期共存;如果新的病毒层出不穷,我们就要不断地总结经验教训,去迎接一个又一个的挑战。
我最大的理性感悟就是人类始终要对生命、对自然、对科学怀有敬畏之心,我最大的感性感悟就是武汉人民、湖北人民、中国人民的“底力”值得尊重和弘扬。“底力”一词还是疫情初期我另一位硕士时代的日本老师桂岛宣弘教授勉励我的:“每天都(为中国的疫情发展)焦虑难安,但是我相信中国(人)的底力,大家加油!”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这种深藏在千千万万个普通的老百姓身上,在危难时刻又可以喷薄而出并汇集在一起的力量,并由此产生必胜的信念。
最最期待的事当然是摘掉口罩,能够痛痛快快地在阳光下呼吸。也很想念珞珈山,想念学校的课堂。疫情以前我上班主要是坐公交,如果没有早课不赶时间的话,我有时也会一大早和儿子到楼下的早点铺“过早”,然后穿过繁华的中北路,沿着白鹭街走到“汉秀剧场”,儿子的高中就在“汉秀”的对面。然后再往前走就是东湖,我会沿着东湖一直走到凌波门进入学校,这样徒步大概会花上一个小时。
夏晶期待重启的上班路,红色建筑为汉秀剧场
这是以前再平凡不过的日常路,直到疫情的某天我看到朋友圈刷屏的即景图,春光美轮美奂,但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一般长街寥落,空无一人,我才发现它的弥足珍贵。能够重启这条上学和上班之路,是我此刻最心心念念和期待的一件事。
题图:4月25日,夏晶与父母和儿子在小区花园内散步自拍照
访谈记者:王汉平,人民中国杂志社副社长
图片提供:夏晶